发布时间:2024-11-24 12:07:30新闻来源:杏彩体育APP下载作者:杏彩体育官网入口
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6楼常设展厅的瓷器“沉思罗汉”成了2023年最忙打工人,展柜前人头涌动,博物馆不得不单独拉出一条警戒线,维持秩序。
与传统菩萨雕塑的严肃表情不同,“沉思罗汉”双目微合,嘴角抿起,似是欲言又止。“像极了假期加班的我。”网友调侃,“菩萨”和卑微打工人竟然悲喜相通了,被做成各式表情包,昵称“无语菩萨”,火速出圈。
江西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沉思罗汉。它是瓷器艺术大师曾龙升所作《釉下加彩十八罗汉塑像》中的一件。图/视觉中国
“我们也不知道最初做表情包的作者是谁。”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馆长彭国红对《中国新闻周刊》说,2023年3月恢复正常运营以来,人流不断增多。上半年,博物馆接待游客67万人次,75%以上是年轻人。“年轻人来博物馆干吗?主要是打卡、拍照。”
行色匆匆的旅游特种兵们总结了一套快速攻略景德镇的心得:和“无语菩萨”合影打卡后,去另一处网红打卡地御窑博物馆拍照,最重要的是去各大市集“进货”,“线下拼多多”的噱头吸引着全国游客蜂拥而来。
相比游客,一些学者更感兴趣的是“景漂”现象:“一座四线城市,每年人口净流入,其中还有大量国际艺术家。”这座以陶瓷闻名世界的历史名城一度没落,曾经“留不住人”的景德镇为什么突然成了年轻人的心头好?这条传统产业结合文旅的网红之路是否能经得住时间考验?
网红“无语菩萨”成了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2023年最忙打工人,在全部6个常设展厅中吸引人流最多,来此排队打卡的游客远远超过了“镇馆之宝”元青花梅瓶。本文摄影/本刊记者 李明子
上世纪80年代初,从厦门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周思中被分配到轻工业部设立在景德镇的陶瓷研究所,在艺术室同行业大师一道研究古陶瓷,周思中至今仍时常怀念那段安静日子。让他记忆犹新的还有当时景德镇的破旧,瓷厂竖起的大烟囱大口吐着黑烟,闲暇时能逛的风景只有“一口塘”。
“在市场经济刚拉开帷幕,国内各大陶瓷产区开始新一轮市场争夺,借改革开放积极引入资金、放大生产规模之时,景德镇却从内部解散了自己的主力部队。”如今已是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艺术管理系教授的周思中对《中国新闻周刊》回顾,当时景德镇采用“化整为零”的策略,十大国营瓷厂迅速瓦解,成为景德镇陶瓷产业加速衰落的“拐点”。
此后,“在传统产品式微、销售渠道落后、市场低价混战、民营企业出国展销困局的系统性紊乱之下”,即便拥有历史遗产,景德镇陶瓷产业的竞争力也难免江河日下。周思中介绍,技术工人为填饱肚子,远走潮州、德化等待遇更为优厚的陶瓷产区,人才外流进一步减缓了产业研发,景德镇开始留不住人了。“本地找不到饭吃,大批的技术人才便流向广东、福建。广东原本没有制瓷基础,但是广东的经营理念有前瞻性和组织性,当年陶瓷研究所的所长,都被广东的企业请去做瓷砖专家”。
改制之后,几万名国营瓷厂工人从此自谋生路。各种小作坊在国营厂倒闭后一夜滋生,加之历史上曾长期供应皇家用瓷,景德镇艺术瓷开始崛起。
但从当时的产值上看,当景德镇痛失日用瓷和建筑瓷两大创汇产业的中心产区地位后,仅靠极具弹性的艺术瓷难以撑起“瓷都”招牌。2011年左右,全国产业规模最大的是建筑陶瓷,景德镇2011年产值接近47亿元,但是佛山建筑陶瓷的产值是700亿元,占了全国建筑陶瓷的60%。
更尴尬的是,景德镇是享誉世界的千年瓷都,被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却在21世纪初与“中国瓷都”失之交臂。2004年,景德镇正筹办“置镇千年华诞”之际,中国轻工联合会和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却将“中国瓷都”称号颁给了潮州。中国轻工联合会副会长当时对外解释称,潮州是国内最大的瓷器产地。2003年潮州陶瓷销售额接近117亿元人民币,出口额达6.43亿美元,陶瓷产业占到该市GDP的47%。而景德镇的陶瓷年产值只有20亿元人民币,约占全市GDP的15%。
主导产业的停滞加速了城市发展困境的暴露。周思中将景德镇归为“典型的生产型城市”,长久以来,景德镇存在意义只在于生产瓷器,而不需要好的街道、民宅、工棚和仓库。历史上,这座城市除了能维护简单的生产所必需的消费之外,“一切为生活的其他消费都停滞生长,包括这座城市的规划设计,不具备一个可居、可游、可亲近、可玩的消费性城市特点”。
“景德镇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生产性城市,而不是一个消费生活性城市,更不是旅游城市。”周思中总结,景德镇奉行“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人们到景德镇赚钱,然后把钱带回家乡盖房子、买楼,只把这里当成短暂生产用以捞票子的“客栈”,鲜有人把景德镇当成永久的“故乡”,因此在很长一段时期,景德镇都没能形成消费型城市的格局。
“一天用掉的瓷土可以堆成一座山”,伴随瓷土资源的日渐枯竭,景德镇在2009年就被列进了全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戴上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帽子,景德镇每年可获得中央财政转移支付。“这对景德镇来说是个机会。”时任景德镇市发改委副主任张钧曾说,“国家针对资源枯竭型城市的支持政策,为我市产业的转型和发展开启了一扇希望之门,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如何策应城市转型?”
“景德镇陶瓷是富民产业,在各产业中解决就业占比极高。”景德镇市工业和信息化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张琦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但从工业角度统计,规上陶瓷企业数量不多,对全市工业税收的实际贡献并不突出。
据《江西经济社会发展报告(2022)》(以下简称《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10月,景德镇市陶瓷企业中,规上企业仅占比1.3%,年销售额超过1亿元的企业不超过5家,无上市陶瓷企业。报告直接点明,“龙头企业引领程度不够,制约着景德镇陶瓷文化贸易的进一步发展”。
“景德镇”名号享誉全球,却没能把地理标志品牌延伸到行业和企业。即便有红叶陶瓷等“驰名商标”,仍缺乏在国内外具有显著号召力的品牌。
“手工瓷的魅力就在于每个作品都不一样。”刚从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的“景漂”筱甜在陶溪川创意市集摆摊创业,市集收入基本能维持摊位收支平衡,收入大头则来自小红书等线上平台的订单。
既然不依赖线下市场,筱甜也曾考虑过回浙江老家,但考察了一圈,其他城市都没有景德镇这样完备的产业链和自由的创作氛围。在景德镇流行这样一句话,“你可以往瓷器中加入你的任何想法”。
如今在景德镇,本地匠人和“景漂”们创办的陶瓷企业、作坊和工作室达到了约7000家,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陶瓷产业链体系。
前述《报告》显示,从上游原料开采、加工、颜料、窑炉设备等环节,到中游设计、生产,再到下游销售,都能在景德镇找到对应主体,此外还形成了电商、物流、展会、拍卖等配套产业。
“这里的自由很具体。”筱甜介绍说,在“景漂”聚集的湘湖,300元就能租到一间临山单间,1000元左右就能在市区整租四室公寓,每天睡到自然醒,悠闲地开始创作。
“靠爱好养活自己”,是年轻人给景德镇贴上的第一个标签。成批文艺青年慕名而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大理。但筱甜并不认同外界将景德镇视为“大理平替”,在她看来,大理的咖啡馆和民宿需要客流支撑,但景德镇在走红之前一直有从古传承至今的实业,陶瓷产业是其有别于其他网红城市的底气。
很少有城市像景德镇这样靠单一产业延续了十个世纪的发展。景德镇烧陶制瓷始于汉代,此后,不计成本烧制出最高水准的官窑与遍布全城的民窑相互促进,形成了景德镇独有的陶瓷工业体系,可细分为七十二道工序,景德镇也因此被李约瑟称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城市”。
计划经济时代的十大国有瓷厂引进机械化设施,建立标准化生产体系,促成制瓷从手工作坊到现代工业化生产的转变。到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后,下岗师傅回归家庭手工作坊,景德镇手工瓷、艺术瓷的创作基因继续在民间传递。
时至今日,烧陶制瓷的每个环节都能在景德镇找到成熟的老师傅和优质供应品。景德镇市“景漂”流动党员、湖田瓷社创办人章晨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在景德镇学陶瓷,既有专业院所培养的学院派,也有手工匠人构成的民间派,后者仍保留着传统师徒制,学徒起码拜师两三年才出徒。
截至2023年底,景德镇已有1899名非遗传承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手工艺与民间艺术之都”。据官方披露,每年有6万多陶瓷从业者漂在景德镇,还有数千名“洋景漂”,疫情结束后,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对留学生迪兰来说,学陶瓷的人知道景德镇就像哲学生知道希腊一样自然。迪兰在伊斯坦布尔学习了八年传统土耳其陶瓷艺术,2023年9月到景德镇陶瓷大学读博。她还记得第一次在陶瓷博物馆看到元青花瓷盘时的激动,“和土耳其博物馆中的青花瓷盘几乎一模一样”。迪兰感慨这种跨越时空的连接,“但仔细研究后发现,两种青花的材质、颜料、绘制风格都不一样”。不只是青花,迪兰现在还想尝试“唐三彩”等不同陶瓷的烧制。
韩国艺术家宋耎姝已经先一步尝试在陶瓷上绘画。宋耎姝喜欢潜水,擅长用丙烯画与银箔结合的方式呈现出下潜时的感受。2021年春节后,她投奔在陶瓷大学教书的丈夫而来到景德镇。一次偶然探店,她看到一位当地老人收藏的各式瓷板画,开始将陶瓷材料与其他材料进行融合。过去两年,宋耎姝已经在上海外滩和南京举办过个展,每年近一半的时间在日本和韩国办展。
“景德镇成熟完备的手工瓷业态为其他专业领域艺术家以陶瓷为载体做跨界融合创造了条件。”章晨说,这也是景德镇能吸引到陶瓷领域之外的国际艺术家前来的原因。
“一座四线城市,每年人口净流入,其中还有大量国际艺术家。”这种反差吸引着江西省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方芳从六年前开始研究“景漂”现象。冷峻的现实是,除了部分有经济实力的“景漂”企业家,多数年轻艺术家和刚毕业的“景漂”面临一定生存压力。“景漂”们在获得相关技能和体验后大多会选择离开。
留下的洋景漂,有的成了“洋女婿”“洋媳妇”,也有人自己开工作室创业。部分“洋景漂”还呈现出候鸟式驻留,每年固定几个月来景德镇创作、讲学、参加活动,或是不定期到景德镇从事陶瓷艺术工作。
除了历史原因,手工瓷和工业瓷的差异也是景德镇吸引国际艺术家到来的重要原因之一。江西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易外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调研“洋景漂”现象时,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外国艺术家对传统创作的颠覆,他们会把一些粗糙、残缺、破碎的表象带到陶瓷艺术中,引入丑、怪、不协调等趣味,将各种材料进行融合。
“这些打破既定框架的创作理念和技艺也丰富了景德镇陶瓷艺术的既有业态和表现力。”易外庚说,这些鲜活的创意,又持续吸引着更多陶瓷从业者和爱好者来到景德镇。
临近晚上十点,陶溪川市集收市后,仍有零星游客在还没打包完的摊位前流连。有摊主介绍,每次摆摊都要重新申请,位置不固定,最近摊位费涨价,很多摊主在闭市后会慢悠悠收摊,抓住最后一波消费者。
2016年正式开园后,吸引了2万多“景漂”入驻,带动了2902个孵化创业实体。周末创意市集上,近三百个摊位上摆满了不重样的手工制品,许多学生到此逐梦,期待着有一天从市集走进独立工作室。
2020年7月,陶溪川抓住直播卖货的东风,办起LIVE基地。抖音和淘宝先后启动了直播电商项目和计划,网红、MCN机构、名家、企业电商蜂拥而至,把景德镇和它承载的文艺气息重新带回大众视野,加速了景德镇的网红化进度。
夜幕中,摊位帐篷下的灯光照亮了展品和拥挤的人流,很多摊主支起手机,和直播间观众热情介绍着手边产品。流动的人群中,“走播”主播一边和观众互动,一边寻找目标摊位,帮下单观众“代买”。也有摊主树起“拒绝直播”的牌子,不推介也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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