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来，出圈的“无语佛”，流窜的“特种兵”，以文旅热大刷存在感的景德镇，赢得了年轻人的厚爱。

　　玩古瓷片，画敦煌壁画，像研究化学试剂那样研究“釉料配方”……他们是培训师、艺术家、企业人，更是“玩泥巴”的景德镇新青年。他们职业不同、身份不同，但都是“90后”，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景德镇的无限可能。

　　“95后”景漂，河北邢台人，热爱搜集古瓷片——囊括了他此前的“用户画像”。才一刻钟，从屋内陈设的老物件，到杨梅亭窑和邢窑的渊源，再到粗瓷和细瓷的差别，他都侃侃而谈。这位出生于1998年的青年，言谈间都表现出对“瓷俗”的喜欢，相较于陶瓷本身，他更感兴趣的是陶瓷背后的历史文化与风俗故事。

　　孟铃烁的幼年正赶上家乡大兴建设。在自家附近的工地上，他常常能捡到残破的瓷片。“残缺有别样之美。”尽管家里无人从事陶瓷行业，但孟铃烁对老物件始终痴迷。2016年，孟铃烁考到景德镇学院。闲来无事，他常常穿梭于御窑厂附近的老街旧弄，那时，陶阳十三里正搬迁改造中，许多散落无主的瓷片，就这样被孟铃烁小心搜集起来。“在收集瓷片的过程中，亲眼见证陶阳里从破破烂烂的民房到如今的艺术街区。”

　　略微观察就会发现，在瓷都，门牌子都有瓷制的。尽管鲜有人问津，其上却有不少标识记载，也是宝贵的城市记忆。读书期间，孟铃烁逛遍了景德镇所有的窑址，看窑具，捡瓷渣饼，只为实地勘察了解各个窑口生产瓷器的特质。行走其中的年轻人，挖掘捡拾这些掉落的记忆。2019年，孟铃烁以每年五万多元的价格在陶阳新村租了一套房子，把自己收藏的数万片民窑古瓷片整理为一个标本馆，并免费对外开放。“如果说官窑代表着一个时代生产工艺的高峰，那民窑瓷则更多地表现老百姓的朴素的日常生活，生动有趣。”2021年，孟铃烁将自己多年收集的有关建党历史的藏品悉数捐赠，得到珠山区总工会的重视，并受邀主持展馆设计和展陈内容。

　　斗富弄、登科弄的名称由来，昌江边上的“赛宝摊”，如今都成了孟铃烁口中鲜活的故事，被讲给各种大小朋友们听。毕业前两年，孟铃烁尝试搞陶瓷研学，作为一名研学老师，他打造的“古陶瓷研学课程”，不止于拉坯、作画、逛集等体验，更多地注入了历史和文化内涵，过程中穿插着不少窑工和窑口的故事，以加深孩子们对瓷都的理解。从湘湖镇进坑村的五代瓷石矿洞到三宝村的宋代窑业遗址，从古窑到御窑，从十大瓷厂到红叶陶瓷……去年十一期间，孟铃烁负责对接了御窑近千名研学学生。

　　对于瓷都在年轻人中大火的“摆摊”文化，孟铃烁有自己的“冷思考”。“一方面，确实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定的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却也容易成为‘安乐窝’。”在他看来，真正的创新不是全凭天马行空、信手拈来，而是要对陶瓷发展的历史有自己深入的认识和了解。旺季做陶瓷研学，淡季做陶瓷设计。谈起设计，孟铃烁引用督陶官唐英的话，“仿旧须宗雅则，肇新亦有渊源。”去年以来，为制作一只贺年生肖摆件，孟铃烁从一片古瓷上提炼了“回头兔”形象，费时3月，修改25版，制造出一款“瑞兔载福”的青白瓷摆件。为更传神地表达兔子的神态，他还特地养了几只小兔子，“才知道，原来兔子前脚有5趾，后脚只有4趾！”除了陶瓷摆件，孟铃烁还通过古瓷片带来的灵感，设计了防疫宣传册、防溺水宣传册等，免费向大众发放。2023年，为配合火热的研学市场，一款瓷片拼贴画“碎碎平安”也推向市场。各类文创产品正不断研发，截至目前，孟铃烁依托古瓷灵感带领团队研发设计稿达70余套，产品7种，销往日韩、新加坡等地。

　　古瓷片收集、瓷文化传播、文创产品研发……如今，孟铃烁带着一支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7人团队，与景德镇学院合作建立实践基地，其工作室入选教育部首批中华优秀传统传承基地，借助古瓷片，他们正努力讲述更多面的瓷都故事。

　　步入魏荣荣在景德镇昌南新区陶瓷工坊的工作室，只见货架上、地上，摆满了各式古朴的茶器，还有未及加工的坯体。

　　回想自己的学艺之路，魏荣荣颇有些感慨。出生于甘肃兰州的她，于2015年考入西北师范大学敦煌学院国画专业。却没想到，这个专业真要在敦煌过三年！“坐一夜火车，从兰州开到敦煌，一睁眼，窗外忽然变成戈壁了。”由于环境的艰苦，眼瞅着有同学待了一个月离开了，魏荣荣和妈妈哭诉，妈妈却劝她坚持，“在甘肃，西北师范的绘画专业，顶好的！”为了不让学生太寂寞，学校安排了许多研学、考察活动以及各类讲座……渐渐地，像樊锦诗那样扎扎实实投身敦煌的前辈学者们，感染了荣荣。“当你越了解它，你就会爱上它！”魏荣荣终于安下心来认线年暑假，一次偶然的写生之旅让西北姑娘和江南小城结缘。在魏荣荣看来，景德镇和敦煌十分相似：都是自由、开放、包容的艺术之都。在景德镇，老同学鼓励她开展新尝试，在瓷板上进行敦煌主题创作。

　　如今，转移到一块小小的瓷板上，却需要花费一个星期。“麻纸有一定的吸附能力，而瓷板因为有一层光滑的釉面，颜料附着力低，很容易被蹭掉。此外，壁画使用游丝描或者柳叶描更多，但陶瓷绘画可能习惯使用铁线描或者钉头鼠尾。”荣荣解释道，技法的不同导致创作难度陡增。2018年，本科毕业的魏荣荣下定决心考取景德镇陶瓷大学的陶瓷绘画专业。最初设计的作品，是一款土陶加彩绘、内壁辅以青釉的茶器。尽管大家对彩绘设计赞不绝口，但却对外壁的土陶表示质疑。“为何不上釉？”一般的敦煌壁画和陶瓷的结合，是以白瓷板绘制再烧成。在魏荣荣看来，这种创作要么色彩有些扎眼，要么彩绘浮于釉面，两者剥离感较强。土陶质地更贴合敦煌壁画的“壁”，这种略古朴、粗粝的风格，被荣荣称作“泥上彩”——色彩柔美、融合度高、质地自然，是魏荣荣研习敦煌壁画的的体悟，秉承此精神，她也近乎执着地将其理念运用于创作中。

　　一来是因为幅面更小，此外，还在于魏荣荣对艺术的精益求精。“晚清以来的陶瓷绘画对人面可能采取空置的方式，而我希望尽可能还原，做出和敦煌壁画接近的感觉。”伸出小拇指比对，魏荣荣让记者观察一件盖碗上的飞天面颊，还不及她半片指甲大，却线条分明，眉目清楚，真如敦煌飞天“飞”到了小小茶碗之上。在小型的器皿上展开更加精细的绘制，在魏荣荣看来还仅仅是“工艺的难度”，而非“艺术的难度”。“艺术的难度，在于审美本身。”魏荣荣认为，好的艺术不是曲高和寡，而是能够被大众所接受和喜爱的。“市场的认可度其实也是大众对艺术审美的认可，而不是流于媚俗。”魏荣荣创作的千佛系列，甫一推出便销售一空，“我的客户大多是去过敦煌、对敦煌有一定了解的。当你深入了解了一样东西，或许更能发现它的美，这就是文化。”

　　是什么支撑着魏荣荣在创作中始终坚持自己对工艺和审美的要求？“这离不开两地老师的教导。”无论是画了40年敦煌壁画的老师，还是在景德镇带教的宁钢教授，都是魏荣荣的指路明灯。”恩师们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是我坚持的动力。被认可当然开心，但我知道背后有很多双眼睛还在看着我。”这个头发长长、眉眼弯弯的温和女孩儿，有着对于传承的自觉和谦逊。

　　2018年成立工作室，到陶溪川文创街区摆摊；2019年，转到邑空间固定摊位；今年上半年，递交独立门店申请……“从摆摊到定摊，月租不过从200元升至500元，还能享受60%补贴。”景德镇对于创新创业的扶持，让荣荣发自内心点赞。过去一段时间，陶溪川不仅免收摊位费，还推出了电商直播，协助创业者开拓线上销路，荣荣的产品一度卖到了前三位。为此，魏荣荣曾尝试使用机器来扩大市场规模，却因为成本控制失衡导致小店差点倒闭。

　　如今，魏荣荣每年有至少一个月专事创作，一个月专门授课——她还成为了敦煌学院的特聘教师。“把敦煌的东西带到景德镇，再把景德镇的东西带到敦煌。”魏荣荣坚信，只有在碰撞、交流之中，文化之路才能越走越宽。“陶瓷是一种载体，现在，我们在景德镇就可以看到各种风格和陶瓷的结合，我把这称之为‘景化’，我们都是被‘景化’的手艺人，但同时仍旧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风格，通过景德镇，我们看到的是兼收并蓄、丰富多彩的中华文化。”魏荣荣道。

　　前不久，吕雅婷在网上火了一把。与此同时，质疑声也随之而来——出身景德镇，怎么还去国外学陶瓷？殊不知，从小在坯房长大，把陶瓷当作玩具的吕雅婷是个叛逆小孩——少年时不仅不觉得陶瓷有何特别，还因为调皮，把坯架上一排做好的茶壶盖钮都掰断……2014年，在国外就读商科的吕雅婷接到了4份硕士录取通知，本可继续进修，却忽然接到母亲消息：父亲病倒了，而自家的陶瓷工坊还养着几十名老师傅。“回家！”这是父母的希冀。好在，几年的国外生活让吕雅婷渐渐意识到，“陶瓷往往被摆在博物馆最重要的位置，中国的陶瓷博大精深。”

　　玲珑瓷作为景德镇四大名瓷之一，前后需要100多道工序，比一般的制瓷工序更繁，所以传世很少、规模化生产更难。所谓“玲珑”，就是在素坯上镂空雕刻，再填以“玲珑釉”，这种釉料经烧制后变得通透，器皿在光影下就像带着玲珑孔洞一般，晶莹剔透，璀璨多变。“能透光，这是人们一般认为玲珑瓷最大的特点。”可吕雅婷说，品相上好的玲珑瓷，还要通透润泽，不掺任何杂质，“是对技术和审美的双重考验，也是玲珑釉和坯体、面釉的完美结合。”

　　“规模生产的玲珑瓷，一般仅使用一种白色玲珑釉。为什么不能是青色、粉色呢？”在试验中，吕雅婷不断触发新疑问。须知，釉料不是一成不变的。可能因为原料成色的差异，导致原始配方并不适用，要一直不断加以调整。故此，规模化的产品难做，而又没有太多人能够沉下心来研究釉料配方。为此，吕雅婷铆足劲要搞研发——“我既年轻，祖辈又是做玲珑瓷的，如果我不去做，还有谁能做？”2017

　　年，经过上千次试验，吕雅婷配置出了自己亲手研发的“微晶翡翠玲珑釉”和一款“易清洗”面釉，两项材料于2019年成功申请国家级发明专利。

　　2018年，吕雅婷正式接管公司管理。为此，着眼长远的她首先考虑要生产一款定位年轻市场的“陀螺杯”，误差要求在1毫米以内。在景德镇，想要做出一款新产品其实并不难，可是要想实现规模化生产，却需要不断改良设计和机器工艺——“手作是个个不同，机造必须标准，误差越小越好！”为此，工厂的负责技术的老师傅摊手，“做不了！简直违背传统！”一般的产品打样三次大约可投入生产。为使这款水杯设计符合生产工艺要求，吕雅婷坚持打了数十次样。技术师傅看不下去，最终妥协，配合团队改进器型和工艺流程，最终，产品终于成功推向市场。这次合作，让厂里的老师傅和年轻的管理层实现了平等对话，“再拿出手稿来，彼此都能心平气和地沟通，在遵循新设计理念的前提下，又不违背技术生产的原理，从而实现一次又一次合作。”通过此次合作，吕雅婷更懂得了在一家陶瓷制造企业如何实现长足发展：打磨团队、成本控制、产品研发、技术革新……缺一不可。

　　2017年创立“富玉窑”艺术收藏瓷品类、2018年创立“weno”自主设计年轻品牌、2021年创立“富玉呈祥”新中式摆件瓷……过去3年，父辈留下的企业在吕雅婷手上实现年均40%左右的增长；接管5年，公司产品由原初的单个品类扩展为拥有4个品牌，覆盖日用瓷、艺术瓷等全品类青花玲珑瓷的企业；入驻9年，公司在景德镇布局实体店10家，覆盖全国各省的经销店达200多家，2023年，吕雅婷在全国开展“招商加盟”，“加盟店会直接展示我们的品牌标识，扩大品牌影响。”青花玲珑这一传世名品，正在规模化、产业化之路上发展壮大。

　　这两年，随着年轻人的涌入，千年瓷都景德镇身上又附着了几个新鲜标签，曾经的“小城”摇身一变成为互联网的“顶流”，带着人们关于“诗与远方”的美好寄托着实“火”了一把。可是，如何把流量变留量，不止要看含金量，更要看“含新量”，如此才能走出发展的高质量。文创开发、手工柴烧、批量制造……在景德镇，瓷有多种可能，亦被赋予多重想象，究其根本，离不开一个“新”字。景德镇是一座“创新之城”，创新的特质在年轻一代群体。